作家走笔
王俊义
初夏的雨,带着天空的温纯,洗净大地和山冈。
打着伞,在初夏的雨里行走,人和伞是活动的树木。站在路边的橡树和枫杨树,除非你用斧头砍倒它们,不然它们是不走动的。它们等待着行人,把叶子上的雨滴落到伞上,敲打出夏季墨绿色的声音。
在一个叫蒲塘的村子里行走,其实是在树木下行走。那些雨丝把视线迷离的时候,忽然会把那些橡树和枫杨树看成是一个人的前世。他们站着,比一个人站立的时间漫长,间或比一个人的父亲站立的时间漫长。
面对无限青山,偶尔几声鹧鸪,岁月会错落,自然会错落。人们说改造自然,自然就哭了,自然里的树木就被砍伐了,山冈就荒凉了。人们说尊重自然,自然就笑了,自然里的树木就生长起来了,山冈就苍翠了。蒲塘是个村子,它的山冈也因为砍伐荒凉过,但是得益于南阳大盆地西峡小盆地的半江南气候,树木自我修复能力的顽强,就是几十年时间,一些树木就茂盛了,整个山冈在初夏的小雨里,碧绿如某个很历史的日子。
蒲塘虽然偏于一隅,蒲塘曾经出过一个大户罗家。他们遗留在蒲塘的宅院,有明清的,也有民国的,破败的就随他破败了,残留的就随他残留了,完好如初的也就随他完好如初了。在雨里,走进那些青砖灰瓦的院落里,看那些嵌入墙内的砖雕,看那些镶在门窗上的木雕,看那些柱子上的龙雕,能看到过往的岁月里,大户人家的精致和民间工匠的精细。我们说的民间记忆,其实是对于一个民族工匠技艺的记忆。抚摸那些工匠们留下的雕刻,记忆如同枯树上的木耳在雨季里缓慢生长出来。
遗落于蒲塘的明清老院子,虽然破败的程度不同,能够居住的还有十多个宅院。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两千年前的江南如此,今天的蒲塘老宅也如此。在蒲塘罗家老院,住着一户姓王的人家。老宅子外边青砖,屋上灰瓦,但是屋内一应的新式装修,和外边的时代很接轨、很吻合。老院子很长,打了水泥。留下泥土的地方,月季殷红的开着,月季旁边的莴苣,带有从月季上落下的雨滴。屋后是葳蕤的青山,橡树一棵挨着一棵,延伸到很远的山冈。我说罗家给我们王家盖了一座房子,老太太乐呵呵对我说:“儿孙们还不想住呢,他们在南阳做生意,房子买在南阳。过些年,这房子姓啥名谁,谁也不知道。”
在罗家留下老房子最多的一个村子,老房子老宅子基本都变成了新房子新宅子,残留下来的老房子,还保留着明清时期的奢侈和豪华。院子里保留的砖路,还是明清的砖头。踏上去,人心似乎能够瞬间古老。原来这是一个蒲塘罗家最大的宅院,一进三道院,前两进已经成为新砖房,只有第三进还在,依然有人居住。
明清时期一直到民国,人们起梁盖屋,都要看风水,都要门对青山凤凰池。蒲塘罗家的大院,大门前面是蒲塘河,曾经是四季的河流,常年有人在河流里淘金。这条河流,也算是凤凰池了,也算是杜甫的门泊东吴万里船了。河流对岸是一块开阔地,连着一条飞来的山岭,就是蒲塘罗家的应山,也就是所谓的门对青山了。山岭上的橡树,沿着逶迤的山岭远去。这些橡树,都是山岭上的二代或三代橡树,笔直地挤在一起。在山岭的右端,生长着一棵巨大的原始橡树,在氤氲的初夏烟雨里,树荫遮盖了很大一块地方。人大无朋,树大无草,巨大橡树的下边,没有小树和青草。在它枝叶笼罩不到的地方,二代橡树和三代橡树才顶着自己的华盖,向着天空伸展开枝叶。这棵老橡树,正对着蒲塘罗家三进院的大门。早上打开门,巨大橡树的树影落到门前;晚上关门的时候,假若有月亮,橡树的影子也能落到门前。
蒲塘罗家民间传说最兴隆的年代,被清朝中期的皇帝挂过千顷牌,湖北、陕西、河南都有土地和生意。他们相信除了自己的经营,还有阳宅风水的保佑,特别是门对的青山和山上那棵巨大的橡树,都是他们兴隆的依托。
于是,长在蒲塘罗家老宅子对面的橡树,穿越岁月而成为一棵具有精灵的橡树。其他的橡树砍伐了,落地的橡果继续长出橡树,但是无论如何,它们也没有长成一棵巨大的橡树。砍树炼钢铁的年代,橡树附近的树被砍伐了,巨大的橡树也没人砍伐,继续在山冈上栉风沐雨。一棵橡树,活的时间,超越了很多家族。蒲塘罗家在历史里衰落了,走进蒲塘所有残留在大地上的老宅子,问蒲塘罗家的人到哪里去了,听到的都是同一个答案:不知道。而那棵巨大橡树或许知道,但是它无语、它默然。它一根枝条经历的时间,往往会超越一个家族或是几个家族经历的时间。
看见风雨里的巨大橡树,竟然会问:谁的橡树?罗家的,不是;李家的,不是;王家的,不是;刘家的,也不是……一棵巨大橡树是山冈的,是土地的,是风的,是雨的,是阳光的,是月亮的,是季节的,是时间的。如同川端康成在诺贝尔文学奖颁奖时说的“试问何物堪留天地间,唯有春花秋月山杜鹃”。一棵树的力量就是穿过时间羁绊,超越家族的兴隆。罗家的兴隆如同云烟,飘过山冈就无影无踪了,飘过橡树的树荫就无影无踪了。就是他们留下的老宅,尽管改变了姓名,台阶的砖缝里也长出了青草。就是那些青草,也不知道它们姓甚名谁,只是自顾自地青着绿着而已。踏着罗家老房子的台阶,淋着细细密密初夏的雨丝,看那棵巨大的橡树,会听到雨滴飘落,打碎红尘而去。
不敢细想:我假若有几十亿,把蒲塘买下来,盖起一条仿古的明清街道,过去几十年,会是谁的?再过一百年,会是谁的?那棵巨大的橡树还会看着新房子变老,成为另一个人的房子。如此而已,而已,而已。
谁的橡树?
(西峡县文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