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时，我们常用一个成语，名叫“狐死首丘”，这些年，不大用了，“兔死狐悲”是我们仍常用的成语。“狐死首丘”是什么意思？其实很简单，热爱眷恋自己的家乡是个普通又普通的人性社会特质。狐狸是个到处活动到处乱窜的动物，一旦到老即将离开人世之际，无论它在什么地方，总会回头望着当初出生的那个山头。狐狸不是个招人爱怜、喜欢清静的动物，一辈子偷鸡摸狗祸害邻里，很惹人烦，招人憎恶。在这里揭示它的生命基因的根性，还是使人感动凄恻的。

八九年之前，我到山西。山西各界朋友陪同上五台山。为什么要去五台山，我一下子也难说清。当年年逾耳顺，已进入临老时分,人们常言“上也五台，下也五台”，希望自己老年顺利,人生平安着陆——可能对我是个心理暗示,还有对五台山佛家文化的趋向性,对五台山神秘的追捧探索……不管怎样,很愉快地就上了五台山。

下山路上,坐在汽车里,手机突然响起来，原来是阎锡山故居的工作人员打过来电话，希望我到阎锡山故居去参观指导。他们不知从哪里弄来我的手机号，言语恳切，措辞殷殷，所谓盛情难却吧，加上又顺路，也就欣然前往了。看过阎宅，馆里工作人员很客气，请我们几个人款坐用茶，又取出纸笔，笑盈盈恳请：“凌先生，我们希望您能对我们馆工作提点看法。”这也是常事。但对阎宅，我说点什么好呢？周围同行的朋友有将军，还有山西省作协的负责同志，还有文友，大家都笑着看我，给我出主意。有的说：阎一生热爱乡土呵护邻里，有平民意识；有的说：阎锡山抗击日寇，曾与我党有一会之缘；有的说：阎生逢乱世，保境安民，“阎将军不土不俗，爱乡复古”……种种议论，他们实际都是在为我谋划点题的要义，心里知道是一回事，但怎样操作又是一回事。我自己是连续几届的中共党代表，还是人大代表，这次到山西又是应邀为省内领导干部讲课——我的政治年份与阎锡山的一生经历是凑合不起来的。太俗了也不像二月河的言语风格，跟在别人后边“溜边子”发言，也甚不妥。想来想去，竟想起来“狐死首丘”这个成语，于是题曰：

一代兴亡观气数，万古首丘望乡梓

就这样通写下来了：阎的一生应该说是有成有败，落局于败的人生。从辛亥革命一直到解放，起伏跌宕、风云反复，处尽艰难世道、诡谲风波的了。在那样复杂的环境下，仍能艰难竭蹶苦苦支撑他的那个不大不小的摊子，算得上一只饱经世故的老狐狸了。但他最终漂流海外客死异乡，这只老狐狸会是什么心理呢？至于说他一生成败得失，我以为不能归于阎氏负责，是全国形势的趋向、社会气数左右了阎锡山。北洋军阀时期、袁世凯时期、民国时期，他在大潮中搏击游泳都混过来了。他的乡土自治的心理，维持着渡过了抗战，到解放战争时期，彻底瓦解崩溃。他的一生除了对山西，在全国的政局中似乎从来没有过什么惊人之举，也没有什么战争上的大作为，算得上一位混世魔王。大的国运左右了他自己的小的命运，这就是阎锡山的一生。在气数的翻腾中拨弄，随着国民党的气数尽绝，他也走到了人生的终结。

历史上有很多事是不可依常理说的。满族人入关，满人举族人口也就百余万，汉族是几亿人口，七旬汉族老人也有四百万左右，可谁也想不到清人入关从山海关打到福建仙霞岭，如入无人之境横扫天下无敌。这就是当时的形势气数，也有少数抵抗这气数的，多无好下场。袁世凯当年炙手可热，一遇到蔡氏云南起义，说情没用，打仗也没用，亲近叛离，国人皆敌。“既生之威信难挽，已倾之大厦不复”——与其说袁世凯是因糖尿病死的，我看主要是社会糖尿病应时发作，他就被气数扼杀了。北洋军阀、国民党政府皆是这个道理，可以说是颠扑不破的社会真理。

阎锡山死在气数已尽仍冥顽不灵。但他无论生于何时，死于何地，山西这片热土是他永远的眷恋。“气数”有些时候只是个念头，一个小动作牵动了大局，就变成了不可逆转的气数。袁世凯如果不思当皇帝，老实弄他的共和，屁事也没有。蔡锷也除不掉他。阎锡山如抗战之后不打内战，老实投诚共产党，历史恐怕要对他另作一份评价。但气数总归是大势。作为个人，他的归宿恐不免于乡土之恋。

蒋介石想不想奉化溪口？蒋经国想不想南京？

都是一样的理，任凭气数播迁，最终还是要“首丘”的吧？⑮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