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戌年端午节前一天上午，我与几位诗人一起，到位于城东的医圣祠，观赏正在盛开的凌霄花。

在医圣张仲景墓前虔诚拜谒之后，我们就直奔最后边院内正开得恣肆的凌霄花。今天，不为别的，我们是为此花而来，这不仅仅因了两天前这儿刚刚成功举办一场仲景文化端阳诗词朗诵会，空气中还弥漫着浓重的诗意，这诗意长有翅膀，在周围密密地飞来飞去；还因为在这个城市居住了几十年的我，虽数次到这儿来，却不曾有一回与凌霄花的花期相遇，我看到的只不过是附依在一棵枯死的古柏上的几根粗壮虬曲的藤蔓，而现在不同了，此时正在盛放的花儿，让尚未见到花开的我，心里突然就布满了绚丽的色彩，我无法停止对它的想象和构思，期待中的美好使我幸福战栗、无比快乐，于是，恍惚中，我已将自己置于想望里的浓浓花香的湮没中……

二

我没有想到，由于柏树的全力托举，使得原本藤本植物的凌霄花，竟凌空站成了令人惊心动魄的一棵花朵密布的树！橘红色的由5片圆形花瓣组成的茶碗口大的花儿，微风中翩然起舞，就连那花间的绿叶，也是极有灵性的，要不，它们怎能与花一同起伏飞动？

太多的花儿，太多的丰饶，我仰望空中这树流光溢彩的凌霄花，一种神秘感忽然闪现，又瞬间藏匿在空濛中，如此繁盛丰茂的万千花朵，让和它们站在一起的我和我们以及周围的一切事物，统统都矮了下去。

花开是一种点亮世界的巨大的力量，许多时候，它以自身的美，直逼人们的灵魂和暗淡的事物，一年又一年，一代接一代，日子在花里着色，在花里绵延，倘若没有了花，心便暗了，天便黑了，原野也便苍白灰黄了，整个世界荒凉而沉郁。面前这树凌霄花，让我的心灵莫名荡动不安起来，似乎在每朵花的深处，都隐藏着天道物理，以及太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三

我坚信，就在这儿，三百多年前的某一天，一老一少两个生命一定有一次旷世的相约，从此发生了巨大的生命特质的改变！古柏用自己那已经挺拔了几百年、郁郁葱葱蓬勃旺盛坚毅峥嵘的生命，全力将正值豆蔻年华的凌霄花的藤蔓举起，就这样，凌霄花硬生生地站了起来，成了神奇的花树，此后它满身细密的根须深深扎进了古柏的体内，以古柏一点点被吸走养分被缠绕的枯死的生命，换来凌霄花的荣生，开在时间中的凌霄花，也从此，永无宁日地领受着人们褒贬不一、诅咒谩骂的声音……

轻轻拨开那花，那叶，那藤蔓，我看到了苍青色的古柏，它虽死却未朽，依然坚硬，依然稳健地挺立着，在它的周身有一些裂纹，那开裂的样子我怎么看都像是它心满意足的笑，这笑声从树心涌出直漫向天际……没有苦态，没有怨怼，没有悔意，它分明是在昭告世人：我愿意这样做，这是我们植物之间的事情，请不要再责骂、屈侮凌霄花的缠绕、攀缘、用另一个生命的死亡来换取自己的新生与荣耀，只有我最清楚，当初凌霄花是死活不肯这么做的，经苦劝许久它才答应，才有了今天的模样。如果牺牲自我，能成就出新的独好的风景，那干吗不呢？想想吧，世间所有的科学家、艺术家、社会学家等等，等等，哪一个不是站在前人的肩头？人类如此，鸟亦如是，白居易诗里那翩翩飞堂前的燕子，更是辛勤三十日，母瘦雏渐肥啊！离开根基何谈创造与高度？就连时间本身不也只能是由昨天而今日再明天吗？……

四

对不起凌霄花！真的是太对不起了！一直以来，我因从众心理，从未认真思考过它的感受，根本不着眼于凌霄花给予世人的爱和美，它所忍受的谩骂、责斥和屈辱，却一味偏狭蔑视，把它与那些为了自己攀高爬上而不择手段的势利小人相提并论，跟随别人一起对其指指点点、痛骂鄙夷，甚至还在诗文中大加鞭挞，全不把它那么美丽的花当一回事儿，而它却饮疼忍痛从不开口为自己辩解，不仇恨恶意攻击它的人们，不曾有一点点的报复之举，而是吞咽泪血、忍辱负重，岁岁年年依然开着这么惊艳美丽的花儿，使一座祠、一座城，因之而温暖、芬芳、宁静、明亮起来……

如今，我是真的理解了凌霄花，更理解了古柏深深的用心，凌霄花的花朵不仅属于它自己，也属于古柏，属于每一个走近它的人！它一直谨记很久很久以前树与藤的那个生命相约，从没有辜负古柏，也没有辜负自己，古柏和它都以树和花的形象在岁月里站立。

五

我们纷纷与凌霄花一起合影，据说此花最为吉祥，但凡有奇人和智者来访，它必在一夜间花开献瑞。这可否与医圣张仲景有某种隐秘的关联？但此时我想得更多的是，俗世的冷酷与寒凉，世故的人们一边安享着某种植物所给予的美，一边却又对此植物说东道西，指责恶骂并无限放大其缺点与不足，终使得自内而外，我们把自己一些些囚禁……

静静凝视着眼前被花、叶覆盖得几乎看不见身躯的这棵古柏，坦白说，它很寂寞，也很虚渺，灵肉少不了疼痛，但它并不孤独，也从未放弃，它是温慰欣悦的，它以自己的生命，发挥并成就出比自己更加美好亮丽的自己，这种牺牲不仅是值得的，更具生命最本质的底色，由此让世人再一次懂得，有些生命即便是倒下了，也不会真正死去，它们以另一种方式，虽死犹生，生得灿烂静美……

六

这几日一直高温天气，唯今天我们来医圣祠拜谒赏花，天轻阴且有微风，我们大家都想到了医圣之功，目光互视，灵犀在心，却又都未出口。

在医圣墓前跪拜上香的一位老太太告诉我们，她是来还愿的，前时她腿疼得不敢走路，医生让她做手术，她没钱，也不想做，就来拜仲景。说也奇怪，一连拜过三次后，她的腿竟不再疼了。她说灵验得很呢，劝我们也拜一拜，摸摸墓四角的石羊头，摸过之后要记住拍打自己的全身，再向医圣报上自己的姓名、住址、门牌号，即可疾患皆除，保佑自己无病无灾。

这令我的心很疼很疼，其实，我何曾有一日忘却？两年前的夏日，我起了一个大早，特来这里拜请医圣保佑病重中的我的父亲，那天阳光很好，可我手中的香表却怎么也点燃不着，后来，我敬爱的父亲永远离开了我们……

那么，这树古柏举起的凌霄花，可否是因了生长在医圣祠内，生命与生命之间才有如此惊世的相约？倘若是换个地方，这样的奇景还会出现吗？会吗？

风吹过，把世界挡在世界之外，时光舒缓，芬芳遍地……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