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欢去超市买菜,那儿有个毛病:一切凭秤说话。要么称多少算多少,不少给一两,也不多给一钱;要么服务员提前称好,大多一斤一捆,你看中哪捆掂哪捆,上贴标签,写着该菜的价位、重量,呆板极了。
农贸市场便不同了,处处透着人情味。尤其是来自城郊农村的摊主,游击队似的,地里茄子丰收了,卖几筐茄子,白菜多得吃不及了,卖两堆白菜,十天半月甚至两三个月才进城一次,很不专业。他们绝大多数连秤都不备,计量方法只两个字,约莫——在家用手抓把菜,觉得够一斤了,就用根稻草绑住,一捆一捆的,以便拿到城里卖。乡下人穷厚道,脸皮薄,生怕“约莫”得不足让城里人笑话,所以“觉得够”的菜,“一斤”都在一斤二两到一斤半之间。
这天早饭后,又去买菜,自然仍选择农贸街,一街两行地摊,家菜野菜、生瓜梨枣,应有尽有。前面的老太太脚边放着一筐小白菜,我正想买,便凑过去。老太太头发雪白,驼着脊梁,手也枯皱,脸也枯皱,肤色黑黄,问:“娃儿,想买?大清早薅的,可嫩啦!”
我说:“咋喊‘娃儿’?你多大年纪?”
“我六十九啦,看上去你顶多有五十岁,不喊‘娃儿’喊啥?”
我笑了,一字一板,带点炫耀地说:“我今年六十四啦,你该称我老弟才对。”
“六十四?”老太太睁大混浊的眼睛,眨巴几下,便连连摇头:“不会不会,娃儿们,不兴说瞎话。”
“真的,你头发白我头发也照样,不过我染黑了。你脸色黑点、皱纹多点,那是成年在野地干活,风刮雨淋日头晒的,不像俺们整天钻在备有空调的办公室里……”
“倒也是,农村人就是这号命啊。”老太太神色口气里既无羡慕嫉妒,也无丝毫自怨自艾,反而依然乐呵呵的,甚至有点满足,似乎认为她所面对的、承受的就该这样,整个世界就该这样。
我问她小白菜的价钱,她说今儿农贸街都卖一块,她也卖一块。
“一块一捆呀,还是一斤?”我又顶真问,因为看她筐里的菜每捆至少有一斤半。
“一捆一斤,在家里约莫着绑的,每捆只会多不会少。我总想着菜是个水气东西,划不着分恁清。”
我挑出一捆拿在手里。给钱时,她伸出满是皱纹的老手,微微抖动着接住,说:“薄气,薄气。”这个词属俺伏牛山区的土话,意思是尖薄、不厚道。
我反驳道:“大姐,你劳动所得,理所当然,怎么能说自己‘薄气’呢?种菜得浇水施肥、买种子,也很不容易的……”
老太太好像就没这么想过,说:“没啥不容易!地是国家的。说到浇水,老天爷下的雨都帮了一大半忙哩。种菜能费多大点气力?所以收你点钱薄气,真的薄气。”
我想说什么,又围来几位买菜的,只好住口。走了几步,忍不住又驻足扭头,望着老太太的身影,隐约听见她又在对买菜的说“薄气,薄气”……
其实,哪里是薄气,正因为有老太太这样身在底层、看似普通的人,不断用谦和、宽厚、感恩为生活注入点点温情,咱家乡才显得如此可亲可爱呀!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