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文
当车一上北新桥,即看到一片朱红宫墙的巨大建筑,满目黄色的琉璃瓦,在碧空的映衬下,被阳光涂上了神秘、悠远的色彩。我蓦地意识到,这就是景慕已久的雍和宫的真容了,在整个清代历史上,这里曾经是雍亲王府,“潜龙邸”,却也是清宫内务府粘杆处的总机关所在地,后来自乾隆一朝改为喇嘛庙,堪称京城内藏传佛教寺庙之冠。
香火一直颇为鼎盛,是不可或缺的古文化遗存。院中辇道上肃立着百余棵银杏树,高大浓密,在这秋深冬初的时节,弥漫着一种通天彻地的金黄色,灿若烟霞、云锦,把人完全融入浑金璞玉的氛围中,不免恍然有些悠忽迷离,不知置身何处,而脚步到处都是大自然无私馈赠的艺术品。
小说家史铁生的旧居就在雍和宫西隔墙,位于雍和宫大街26号。他和家人早年住在北京林业学院的宿舍,中间一度搬到北新桥的前永康胡同,后来才住进雍和宫大街26号的老四合院。我在这个冬日的午后踏上这条饶有古韵的大街,看到除了游人如织外,还有一对小情侣穿着明艳的清朝服饰,站在高大的宫墙下拍照留念;往南数步,我就找到了26号这个门牌,在阳光温润的斜照下,我在旧居院落的门口左右瞻顾了良久,这是一个典型的小四合院门楼,青灰色的屋瓦和瓦当,简易的鸱吻,赤红的大门上端有两个门簪,门上嵌着新制的铜铺首,与雍和宫周边的建筑是和谐同构的,应该是近年统一组织修饰的。走入院里,一位和善的老太太正静坐在那里晒太阳,当得知来意后,她说史家已经没有人在这住了,并指指进院左边的第一间房,说这两间平房就是。我绕着房子转了几周,感觉面积很小,也很有年代感了。史铁生先生住的那间估计不超过十平方米,后面窗户小得几乎不能透风,整个院子都很逼仄,完全舒展不开,是平民居住的普通大杂院。
但毫无疑问,这里却是文学的圣地。他正是在这里开始发表作品,步入文坛,也是在这除了床和写字台,仅够轮椅转个弯的蜗居中,写出了《我遥远的清平湾》《我与地坛》《务虚笔记》等一系列经典之作。这个小小的院落,曾经来过铁凝、王安忆、莫言、余华、苏童、马未都等大家,可以说几乎占据了中国当代文学和文化界的半壁江山。
邻居老太太至今还记得,在这小小的空间里,常是高朋满座,听说有记者、编辑、文学家、旧日同学,甚至有慕名而来的探访者,总是把小屋挤得满满的。在这强大气场的助力下,房间虽小,门口窗台上的盆栽却种得很水灵,极有生命力,让人一见而生欢喜心。在午后阳光的光影幻化里,我叩问起对史铁生先生在世时的观感和印象。“这孩子打小就特仁义”,邻居老太太脸上浮起赞誉的神情,眼角的皱纹也由此展开了。她讲述起史铁生从小就十分疼爱妹妹,在东城跑了很远的路,东寻西觅捡了十几块牙膏皮,然后卖了买成冰棒。自己抿着小嘴,舍不得吃,回家递到妹妹铁兰手里,妹妹当时就高兴得手舞足蹈。
我最早读到他的作品,大概是在八十年代,这篇小说的名字就是《我遥远的清平湾》,把知青的插队生活写得很温情,似如歌的行板。在小说的外壳下面,流淌和隐藏的是诗性,陕北农民的淳朴、善良,跃然纸上。其民风民俗也颇有意趣,民歌这种没有完全塑型的山野乡间艺术,有着灵动、鲜活,可以说是十分接地气的生命力。当然,我印象比较深刻的,还有作为一名资深的“牛把式”,他在小说的开篇第一行文字,就说到了我的家乡南阳知名的黄牛,“北方的黄牛一般分为蒙古牛和华北牛。华北牛中要数秦川牛和南阳牛最好,个儿大,肩峰很高,劲儿足。”他的短篇小说《命若琴弦》,我读后也深受撼动。美国作家纳博科夫说,“聪明的读者在欣赏一部天才之作的时候,不只是用心灵,也不全是脑筋,而是用脊椎骨去读的”,《命若琴弦》即是一部让人通读之后,会感到尾骨、脊背隐隐发凉的作品。他在小说中塑造的“兰秀儿”这个女性角色,天真烂漫,写得非常可爱,又和《我遥远的清平湾》里的“留小儿”一样有灵气,一样的纯洁,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心,总令人联想到沈从文笔下《边城》中的“翠翠”,和汪曾祺《受戒》里的“小英子”。
对一名真正的作家、艺术家而言,或许正如《苦难的历程》的作者阿·托尔斯泰所说的,必须要“在清水里洗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在盐水里腌三次”,才能真正强大起来,历尽人生的急流险滩,甚或至痛至哀之事,才能锻造出坚卓不屈的灵魂,以超拔的精神和悲悯之心去洞察世界和众生,从苦难里看到救赎之光。这也正是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的“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太史公司马迁的“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所传达的至理真义。史铁生先生的人生遭际是充满苦难的,但他和俄罗斯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样,没有被深重的苦难压倒,一生向阳,逆境生长,这反倒更增加了其作品的沧桑厚重感、深刻性及感染力,迸射出思想和人性的光芒。就这个意义而言,诗人不幸家国幸,这种苦难是有价值的。但有人说,正是因为残疾,造就了史铁生。这一说法想来是不够允当的,对于这个圣洁的灵魂来说,是决不向命运低头的坚定意志品质,是用生命为自己的文字做注解,是精神的大我遮蔽、超越了生活中的小我,才真正玉成了他。②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