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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事诗:夏天的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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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6月29日 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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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事诗:夏天的片段
稿件来源:南阳晚报*南阳网

□王俊义

(上)

立夏的黄昏

立夏的黄昏,我和祖父顺着山岗的小路赶着牛走回村庄。夕阳猛子一样嫣红,流着季节的甘甜。祖父弯下腰身,采摘那些芒刺中间的成熟。猛子腻甜的汁液,顺着祖父的手指滴在鹅卵石上,茵茵的红着。

祖父把猛子递给我,说:“把这一把猛子吃了,就把春天吞到肚子里了。明天再吃猛子,吞下的就是夏天了。”

猛子,是一种带刺芒的植物结出的果实,甜得有些浓烈,有些发腻。当我读到苏联小说的时候,才知道猛子就是苏联英雄们吃的覆盆子,就是那些俄罗斯大婶做果酱的覆盆子。俄罗斯人和覆盆子的关系,有些浪漫化有些诗意化,是我和祖父永远也达不到的。

祖父问:“猛子甜吧?”

我点点头,祖父淡然地笑了。祖父给我摘下几个破板,让我品尝夏天的另外一种味道,祖父说:“同是一块土地,猛子是紫色的,破板是红色的,谁也弄不懂大地深处这些很神秘的事情。”

我们说的破板,在苏联的小说里叫野草莓。我童年的时候,读过苏联盖达尔的小说,里面很多章节都散发着野草莓怪怪的甜味和草原花朵的淡香。

立夏的黄昏,野刺玫在山岗上开得洁白,似乎是在祭奠春天的悄然归去。小路拐入山谷,溪水滴灵滴灵地在草丛里流淌。牛们低下头,咕滋咕滋喝着溪水。

溪流狭窄的岸边,长满了牛蒡子,花塔吐出蓝色的花蕊。坐在溪水边,看牛们怡然自得地喝水,祖父和我择去鞋子上和库管上的野刺玫花瓣,随手扔在溪水里,它们顺水飘到哪里,谁也不知道。祖父说:“村庄里的人,有的时候,还不如一片野刺玫的花瓣。很多人一辈子最远到过县城,而野刺玫的花瓣,幸运的话,可以经过我们村庄的河流飘到鹳河里,飘到丹江里,飘到长江里,飘到大海里。我们,却要在此终结一生。”

祖父这种忧伤的性格让立夏的黄昏也忧伤起来。夕阳河流、刺玫牛蒡、溪流山岗、田畴阡陌,生长多少生命与凋谢多少生命,似乎和我们无关,又似乎和我们紧密相连。这些莫名的怅惘,就是我们忧伤性格的根系,扎在土地的深处。在大地上,在乡村里,一个人或许不如一瓣野刺玫,不如一个牛蒡的花塔。但是祖父和我照样有滋有味地活着,让立夏的黄昏变得漫长——几乎就等于一生。

回到村庄,四野暮合。祖父的语言从脸膛的轮廓里流出来,很像一个预言家:“今晚,牛们要喝药了。立夏的晚上,牛喝一灌桶苦苦的草药,一个夏天就没病了。”

麦场上一个半间房子大的铁锅,熬了苦参、血参、桔梗、苍术、黄精、葛根、远志、天花粉等几十种草药。苦味的芳醇,弥漫着整个村庄。牛们拴在麦场边的几棵苦槐树上,一个男人拿起粗大的灌桶,一只手掰开牛的嘴巴,一只手举起灌桶,把放凉的药汤倒进牛的喉咙里,星光和月辉也从灌桶里倒进牛的喉咙里。

村庄人对于牛,有的时候比对于自己的儿孙还要亲切温纯。村庄几十头牛灌了一遍,灌桶挂到了苦槐树上。那个男人说:“喝吧,喝吧,娃子们都喝吧。喝了牛娃子们的药汤,咱们的娃子晒一个夏天,身上不出窟窿,不长疮疖。”

我和祖父拴好牛,坐在院子的石榴树下。从石榴花朵和叶子的缝隙间,看见了大片的云彩被风驱赶着,奔走在立夏这天的夜晚。祖父说:“立夏不下,高吊犁耙。老天爷让咱们吃饭,立夏这天就要下雨的。你看,老天爷领着雨来了。”

雷声闷闷地从远处传来,天空飘起立夏的第一缕雨丝。祖父说:“牛们和我们把星星和月亮喝到了肚子里,老天爷就要下雨了。”

祖父不是一个纯粹的农夫,而是一个浪漫的乡村诗人。他把乡村的卑微诗歌化了,把乡村的忧伤浪漫化了——以至于让我的一生卑微又浪漫。在卑微的时候,我听到立夏那天的雨声;在浪漫的时候,我闻到了给牛和我喝的药汤。在卑微和浪漫交织的时候,立夏的那个黄昏就悄无声息地流淌到我的眼前。

小满的桑葚

小满时节,天空飘下来的雨丝是七彩的。落在田畴的麦穗上,麦穗就金黄了;落在院落的木槿花上,木槿花就紫红了;落在村子外边的桑树上,桑葚就乌黑了。

雨停了,祖父脱下蓑衣说:“蚕老一时,麦熟一晌。小满一场雨,把蚕催老了,把麦催熟了。小满雨催蚕催麦,一年一老,一年一死。也就把人催老了。”

踏着田埂上的婆婆丁、葶苈子、大白草,雨后麦香铺天盖地而来。祖父拽下一个麦穗,轻轻地揉揉,伸开手掌吹吹,麦芒和麦壳飞走了,鼓鼓的麦粒铺在手掌上。祖父经常说,一个人谁也不知道谁比谁多吃几回新麦,谁也不知道谁比谁活得更长久,谁也不知道是青叶先落还是黄叶先落。回味祖父的语言,就是回味乡村的哲学。

祖父又拽掉一个麦穗揉揉,把麦芒和麦壳吹得更远。祖父数数手掌里的麦粒,一共52粒。他憨醇地笑笑,满脸折射出季节的愉快。祖父说:“谷子三千麦六十,是绝好的年景。谷子两千麦五十,是丰收的年景。一个麦穗上有52个麦粒,是老天爷给的丰稔啊。”

麦田的尽头是一座山岗,长满了桑树。桑树林里的石头上,却有着鱼的图案。多少万年前,这儿是海洋?多少万年后,这儿是桑田?

桑树对于村庄,是不可或缺的。总有一个老人,在桑树很小的时候,把它们捏为桑杈的模样。长大了砍倒桑树去了皮,就是一把桑杈。小满后10天,麦场上开始堆起麦垛,开始用石磙碾麦子,桑杈就派上了用场。

小满来临,桑树上结满了桑葚,一颗颗乌黑发亮。很多绿翅膀的鸟们在桑树林里集会,站在树枝上叨食桑葚。鸟们以为桑葚是它们的,不是我们的。我们走进桑树林的时候,它们视若无人。我捡起石块向他们扔去,它们依然如故地叨食着。祖父说:“季节给我们一份桑葚,也给鸟们一份。我们吃的是我们的,它们吃的是它们的。老天爷把所有的果实都分为几份,我们不能强占属于鸟们的那一份,鸟们也不能叼食属于我们的那一份。”

我们摘食着桑葚,桑树为我们举起一把小伞。桑葚浓甜的汁液顺着我们的嘴角滴流着,把我和祖父都染成了乌嘴巴。村庄里的男人们是十分容易满足的,简单的口福就会让他们轻易忘却生活里的苦愁,童提时代装满了一肚子诗书的祖父,被桑葚的甘甜激动了,吟哦起欧阳修关于小满的诗歌:

南风原头吹百草,草木丛深茅舍小。

麦穗初齐稚子娇,桑叶正肥蚕食饱。

祖父说:“欧阳修只知道田园之乐,不知道田园之苦。只知田园之乐者,留下淡笔残墨,就是诗人。只知田园之苦者,留下耕耙桑锄,就是我等农人。娃子,村庄里生的人,零落做泥,养活庄稼和桑蚕,反过来庄稼桑蚕又养活村庄里的人。多一个烟囱,多一户人家,少一个烟囱,少一户人家,岁岁如此,年年如此,我们就变成了一块泥巴,遗落在麦田里,遗落在桑田里。”

村庄在夏天是很容易困倦的。薄暮时分,老榆树困倦了,老水牛困倦了,连炊烟也困倦了,缓慢地粘贴在村庄的上空,瓦蓝里多一缕淡蓝。祖父和我在河湾里洗掉满脸桑葚的印痕,却印上了一脸夕阳的印痕。祖父在河水里捞起一个牛蒡的花塔,对我说:“上游下雨了,河塘堰坝的水满了。这就是小满啊,麦穗满了,河堰满了。节令说来就来了,谁也扛不住啊。”

芒种的锅盔

在村庄里,芒种是带着雨滴来的,是带着雨丝来的。在傍晚天要下雨的瞬间,南风把江南梅子熟时的雨滴带到了我们的村庄里来了。我们似乎能闻到梅子的酸甜,也能闻到一盘青梅和一壶老酒的浓烈。历史的青梅煮酒是论英雄的,村庄的青梅煮酒是论收成的。

在村庄里,芒种也是伯劳鸟啼叫来的。此刻,浓密的树叶遮盖了树枝,伯劳鸟一会儿在树叶里叫,一会儿在枝头上叫,一会儿又飞到静蓝静蓝的天空里叫。叫着叫着,把春天留给夏天的花朵都叫得脱落了飘飞了。芒种的村庄是留不住一树花朵的,它需要的是一个村庄接着一个村庄的成熟,一块土地接着一块土地的丰稔。

芒种是最忙的时候,村庄的男男女女都是要割麦子的。在芒种的早上,镰刀和小麦根部摩擦的声音,从一个田块流淌到另一个田块,从一条田埂流淌到另一条田埂。

黎明的光线照亮麦田的时候,麦子的芒金黄如织。割小麦的人们割出一身大汗的时候,就脱去了外边的卦子,只穿一件两挂筋的背心。麦芒扎住皮肤,就会划出麦芒一样粗的纹略,汗水蛰住这些纹略,就扎心的疼痛。祖父说:“没有麦芒扎住的疼痛,就尝不到新麦的味道。”

稻谷也是有芒的农作物,在芒种的日子里,除了割麦子,还要栽秧,才使芒种成为完整的芒种。也就是说,芒种一半是收割小麦的,另一半是插秧的。

芒种再忙,都要找一个响晴天,把小麦摊在麦场里晒干。几头牛拉着石磙和石捞,把麦粒碾下来。在晚风里把麦子里的麦糠扬出去,麦场里留下一个弯月形状的麦粒堆。从这个夜里开始,村庄里的水磨就没有闲着,一家挨着一家磨新麦面。

芒种的新麦面磨出来了,母亲就发一盆子面,烙几个一寸多厚的锅盔。上边切出很美观的菱形图案,金黄金黄地摆在案板上。在这天早上,吃新麦面锅盔是不论数额的,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就是生活十分困苦的年份,每个人每一年只能分八十斤小麦,芒种的锅盔都是要烙的。母亲看着我吃得不能再吃的时候,就笑了。她说:“不吃新麦面锅盔,就等于没有过芒种。我奶奶烙,我妈烙,到了我还烙。一家人多少辈子,就是为了祖祖辈辈都在芒种烙一个新麦面锅盔啊。”

吃了芒种的新麦面锅盔,祖父就抱着自己的三弦弹唱起了《青梅煮酒论英雄》。那些曹操、刘备、关羽、张飞都顺着祖父的弦子,走到芒种季节的某一个日子。

在祖父的大调曲里,村庄的人和这些英雄相会。可惜祖父的三弦已经灰飞烟灭不知所踪,他唱的大调曲子里的那些煮酒的曹操和刘备,还躺在《三国演义》和《三国志》的某个章节里,你不读他们,他们也是不知所踪。⑦3

王俊义,西峡县人。长篇小说《第七个是灵魂》获《莽原》2013年长篇小说奖;散文《伯在黄土里等我》被评为《北京文学》2015--2016重点优秀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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