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中禾
这个夏天,我住在伏牛山农家宾馆里。窗外,一条大山深处流下来的小溪在杂草与石缝间流淌,平时悄无声息,蒸腾水汽,泛出层层涟漪;暴雨过后,浪声喧哗,入夜在我的梦中吟唱,带着我的遐想,奔向山外,奔向不可知的远方。
我手里是一本黑色封面的书,古埃及劳作人物的图案环绕腰封和边饰。这是大英博物馆馆长尼尔·麦格雷戈和他的团队历时四年编著的《大英博物馆世界简史》(简称《世界简史》北京新星出版社2015.6.8版)他从博物馆800万件藏品中挑选出100件,以展示、鉴赏文物的方式,讲述人类文明史。写作之余,山间消夏的日子,最适合翻读这样图文并茂的读物。凝视书里图片,让舒缓的心情撒向漫无边际的时空,从一百八十万年前非洲原始人的砍砸器,穿越两河流域和古埃及留下的文物廊,到诞生于阿联酋的世界上第一张信用卡,直到最后一页——深圳制造的太阳能灯具与充电器。一百件文物,一百万年人类文明足迹和艺术创造,为我提供了广阔的想象空间。想要记下一点收获,只能挑选几张情感被触动、联想被激发的图片,寄托瞬时的感慨。
“在末次冰河期快结束时,有人从伯利恒附近的一条小河中捡起了一块鹅卵石……一双人类的手将这块历经冲刷的美丽圆卵石雕磨成了大英博物馆中最动人的藏品之一。它表现了一对紧拥的恋人,是已知最早表现人类性爱的雕像。”(《世界简史》P37)
八十五年前的一个傍晚(我想象应该是一个傍晚),亨利神父和他的朋友勒内·诺伊维尔踏进伯利恒的一家小博物馆。他们慕名而来,却发现展厅里没什么值得驻足细看的东西。当他带着失望心情准备离开的时候,有人拿来一个木盒子,向他展示附近地区收集来的杂七杂八的物件。在一个考古学家眼里,这些东西不过是一堆垃圾。然而,就在这堆垃圾深处,他发现了一个光洁可爱的鹅卵石。他拿起一看,眼睛立刻闪闪发光。这不是一对正在做爱的情侣吗?他马上询问这个鹅卵石雕像的来历,找到最初发现它的贝都因人。在这位贝都因人带领下,他走进犹大沙漠深处的一个洞穴,发现了史前人类生活的遗址,确定了这对鹅卵石情侣万年前的家。这个洞穴,被考古学界称为“安萨哈利”,这对情侣也便成了“安萨哈利情侣”(P38)。《世界简史》作者特别强调:“我们这座雕像来自耶路撒冷的东南部。”“他们生活的区域包括以色列、巴勒斯坦、黎巴嫩和叙利亚。”(P39)
窗外阳光灿烂,照耀着小溪对岸山头,茂密的野树覆盖山林,反射出深幽的浓绿。我眼前闪过一组镜头,那是午间新闻电视播出的叙利亚战场情景。几个武装人员手提武器走过画面,背景是垮塌的楼房,冒烟的天空,一片废墟的城市。这画面与书中美丽、温润的鹅卵石雕像,与我面对绿色大山的宁静心境,形成强烈对比,诱发我对远古文明和人类现状的幽思。相拥的恋人沉醉于缠绵情意之中,他们万年后的家园却在无休无止惨烈的战火与杀戮里挣扎。不久前我看过一部黎巴嫩导演齐德·多尔里编导的电影《炸弹枕边人》。一对受过高等教育归化了以色列的阿拉伯年轻夫妇,在耶路撒冷过着上等人的优裕生活,丈夫阿敏是一所大医院的名医,妻子出入于酒吧、购物中心。当他荣获重要医学奖,在颁奖典礼上领奖时,市中心发生爆炸。他紧急赶回医院,参与救治伤亡者,发现他的妻子被炸身亡,并被怀疑是袭击的发起人。他不能接受,想不明白。那么善良、温情、文明的妻子,怎么会变成恐怖分子、人肉炸弹?为了弄清真相,他返回巴勒斯坦原住区进行调查。当他怀着悲愤、迷惑进入巴勒斯坦时,发现那里到处张贴着妻子的画像,她被民众当作英雄、圣者,是大人孩子崇拜的偶像。随着调查深入,他对巴勒斯坦人的处境有了更深刻、更具体的认识,逐渐弄清了妻子的精神轨迹。他发现,巴勒斯坦人与以色列人的敌对,深深植根于两个民族世世代代的仇恨中。宗教信仰使这仇恨不断加剧,沁透他们的血脉,无法化解。返回耶路撒冷的时候,头脑里留下的巴勒斯坦人悲惨、屈辱、不屈不挠的印象难以抹去,以色列繁荣、富足的景象在他眼里变得冷漠、可憎,他曾经的白领日子令他不安。对于他,今后的人生将不得不在无奈、无望的纠结中度过。影片开头的甜蜜与结尾的悲凉,以强烈的震撼萦绕着我,我不免陷入沉思。阿里和他妻子的故事仿佛是安萨哈利情侣的现代版。“安萨哈利”和美索不达米亚这块古老的土地,长久陷入血与火的纷争,以色列,巴勒斯坦,黎巴嫩,叙利亚,人类古老文明发祥地之一,而今成为地球母亲身上无法愈合的疮口。大国博弈虽然是中东战火的背后力量,宗教派别和民族矛盾却是战乱的根本原因。比起政治、经济利益之争,宗教、民族冲突对人类伤害最深。任何文明理性面对宗教和民族纷争都无能为力。难道宗教和民族的意义就是增加人类隔阂、助长族群仇恨吗?
人类为什么要有宗教?宗教对人的心灵究竟有益还是有害?
循着《世界简史》展示的文物,人如何区别于动物成为人类,从狩猎到粮食、财富的集聚,部落、种群兴起,城邦、国家出现,一条清晰的轨迹,标示出安萨哈利情侣如何越过万年沧桑,从简单的生存走向复杂的文明。他们出生成长的幼发拉底河、底格里斯河流域,富庶、丰饶,是人类最早建立王朝的地方。财富改善了他们的物质生活,却使他们的心灵陷入迷茫。当他们走出沙漠深处洞穴,进入集市村庄之后,他们不能不面对人世不平和社会分化。
我的手停留在这本黑皮书的第65页,一张人物众多的图片——“乌尔旗”,绘制于公元前2600年,是一位名叫伦纳德·伍利的考古学家在伊拉克南部乌尔皇家墓葬里发现的。通身镶嵌珠宝,图案精美生动,人物栩栩如生。画面把众多人物分为三组,精细地描绘了三个不同等级的生活场景:最下层辛苦劳作的奴隶背负累累,向上层人贡献粮食、牛羊、鱼肉;中层为皇家服务的富人、公务人员接受奉献,侍奉王室;最上层国王和神职人员在欢乐中享用盛宴。这幅画通过贵族生前生活的描绘,刻画出城邦时代阶级分化的状况,记录了社会的不公。如果说人类早期宗教是对自然的敬畏、崇拜,那么,有组织、有教义的宗教的产生,与这幅画里所展现的社会不公密不可分。劳苦民众在贫困、屈辱中无望地生活,他们盼望有一个俯视人间疾苦的上帝,给他们安慰,为他们主持公道,在苦难中拯救他们的灵魂。正如《圣经》所说,“有血性的都败坏了”,宗教担当了让败坏的人心变得善良,残酷的世界变得美好的使命。然而,当宗教成为凝聚人心的精神武器时,少数上层精英轻易地攫取了宗教主导权,政教合流,把现实权威与精神权威融为一体,标志着权力和宗教的异化。宗教成为思想枷锁和战争发动机,欧洲坠入中世纪千年黑暗。十字军八次东征,种下人类仇恨的种子。直到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工业革命、宪章运动,西方才进入现代文明。而宗教、教派纷争,依然是中东、非洲战乱的根源。宗教——愚昧——贫困——战乱——列强掠夺,构成恶性循环,成为人类文明的困境。
窗外青山仿佛在沉思中拷问:安萨哈利情侣何时能走出血与火的怪圈,拥有没有战乱、没有压迫、没有贫穷,精神自由、生活富裕的日子?
盯视安萨哈利情侣淡黄色图片,我心里又有一份温暖:无论人世有多少苦难,爱,永远是人性亮色,人类的光明和希望。窗外青山在人世的纷争与破坏中依然长绿;爱,不会因为战乱、仇恨而泯灭。安萨哈利情侣血与火分不开的甜蜜拥抱,是一个象征。它超越宗教,超越种族,象征着生命不息,人类永恒。⑦3
田中禾,当代著名作家,曾任河南省文联副主席、河南省作家协会主席。
田中禾,当代著名作家,以思想深邃、文笔优雅著称。他最新的一组随笔《伏牛山笔记:文明之外》,以《大英博物馆世界简史》“几张情感被触动、联想被激发的图片,寄托瞬时的感慨”,语言精粹,古今中外,纵横捭阖,充满人性的关怀。本版今起选发这组随笔。 ——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