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盼了整整一冬天的雪，终于在乙巳大年初三降临了。雪应该是在凌晨下起来的，深夜醒来，窗外微明，隐约一片轻微奇异的沙沙声，我喜不自禁开窗望去，但见飞舞的雪花正蝶阵般在沉静的夜空流动，心中的惊喜瞬间绽放，直如期待已久的知己姗姗到来。

天明，果见漫天大雪纷纷扬扬地下着，这雪虽非燕山雪花大如席，可那密密的雪片也已足够大，久待瑞雪终致如愿以偿的心，立时有一种广袤无垠的空阔、明洁、喜悦、欢快。早饭后，我撑了伞，独自向河边走去，虽然落在街道上的雪很快融化，淋淋的雪水四处漫溢，可河边台地两旁的绿植上却已积存起一层皑皑的白，放眼望去，天地一色，在神奇妙美的起伏涌动中，我深深陷入无以言表的感动和沉醉。

去冬天气干燥，阳光好得仿佛是隔过了冬季直接进入温暖和煦的春天，哪怕仅仅只是一场极具象征意味的雪呢，也断乎没有下过，在望眼欲穿的日日渴盼期待中，我不得不一回回扫兴沮丧、失望气馁，甚至后来已脆弱到害怕看见“雪”或“雨”的字眼，更害怕闻听天气预报……

此时，面对令我心心念念等候了这么久的雪，怎不激动、兴奋、欢愉、欣喜、怡悦？

温润明澈的心空，分明有无数细细小小的芽苞新蕾跃然欲出。

二

一树树蜡梅正欢天喜地盛开着，它们越是在寒冷天气越释放出和阳光一样金黄的光芒，蕴积弥散的清芬让我骤然有些恍惚，一时间关于“梅花公主”“梅花翠鸟”“梅妻鹤子”等遥远的故事和传说纷至沓来……我站下，凝视着同样站在梅树前的一位陌生女子，虽彼此无言，但她那回眸一笑，不由令我的心很温热地动了一下。平日里，我是很警惕且很不喜欢陌生人示笑的，总感觉那无缘无故的笑里藏有不怀好意，但在这个雪天，我不仅报她以微笑，还执信所遇皆幸运纯粹美好福祉。

梅花是雪中的卫士，它既是雪天的勇者亦是隐者，以一身孤勇坚韧高洁之姿，在冷寂的雪天悄然谦逊地开放，成为雪天独有的奇绝与浪漫。但雪天开花的不只是梅树，还有一些花木同样在雪中绽放，为这寒冷的世界增添别样的色彩和风情：枇杷树枝头那一穗穗的白花，此时亦细细碎碎兴高采烈地开着，那花经了雪的浸润，淡淡的芬芳清冽氤氲，使我蓦然走进“南风树树熟枇杷”初夏果实的馨香。已是盛年的丁香树，白雪为密生枝梢的紫红色蓓蕾，镀上了一层美丽的洁白，花开时每朵由四五个小花瓣组成，散发出浓郁独特的香气。在中国文化中，丁香花常被赋予美好的寓意，不仅象征纯洁、幸福、爱情，还被视为幸运之花，代表着希望与新的开始。我认定眼前这棵丁香树来自遥远的故乡，山深林密的故乡，虽没有悠长悠长的雨巷，也没有撑着油纸伞丁香一样芬芳的姑娘，但在故乡的河坡上，丁香树们却年年旁若无人地开着繁盛的花儿，引得蜂飞蝶舞，映亮山野天空。不知它因何会来到了这里？是偶然的行旅？还是一次思谋已久的独立远征？轻轻牵起一根枝条，我立时满眼泪水，一种灵犀在心的乡音亲情将我深深攫住。再看它们，竟没有丁点儿孤独飘零的凄苦，而是昂首挺胸，在雪中紫红出一片盛大的辉光！

花色丰富的蝴蝶兰树、冰凌花、山茶花、铁筷子花、银莲花……也都在雪天开出清丽灵动温情静美的生命芳华。

三

许是因去冬天气太暖，纷披的柳枝已绿意蒙蒙，覆在上面的雪，颇似嫩绿绽开的烂漫白花，美得令人心惊！与之对应的红叶石楠艳丽若花，小心翼翼抚摸着鲜亮绵润的叶片，疑惑那红可否会染了指尖？玉兰树灰白色的花蕾绒绒的，这些星散枝头小枣般不起眼的骨朵儿，不日将会开出比茶杯口还大的花朵，愈是重大的事物愈以小示之，大自然这高超绝圣的智慧，既令人肃然起敬又深不可测。

太静了，仿佛时间也已静止！四周除了雪，阒无一人。在漫天白雪的拥围中，在与山水呼应的感知中，并未觉得孤冷的我，内心也在悄然发生着前所未有的变化，这融融春意令我始料不及喜出望外。

流动的河水被落雪触出浅浅的涟漪，冷风裹挟着朦胧的水汽不时向我扑来，一次次不由分说将手中的伞冠刮翻，我干脆收了伞，任前赴后继的雪争相灌满发际衣领，那种缓慢、凉滑的湿与雨大为不同。往日停靠在河边的大小船只，已渺然不知去向，空空荡荡的冷清寂寥很容易使人陷入种种虚妄的猜测。岸旁那些垂钓者也踪影全无，莫非茫茫漫漫的世界就只有一个柳宗元在独钓么？河心一只白色水鸟不停地凫游，它一定很冷吧？我向鸟儿投去怜爱心疼的目光，虽孑然一身，但它却不停地游动，一些惯常爱用的形容词，诸如孤苦伶仃、形影相吊、无依无靠等，面对眼前的鸟儿全都黯然失色，它的奋力划行震撼了整个雪天。也许它能游上河岸，也许终将沉入水底，但努力和不努力是完全不一样的，只要努力过了，就无愧于世，无愧于心！这是我今天见到的唯一一只鸟儿，而且是以这样的方式。你好！深怀敬慕的话刚一出口，我顿时双眼迷蒙，水鸟模糊了，天地模糊了，周围的一切全都模糊了，我知道，它在不停的划行中完成自己，也给予我及有幸和它相遇的人，以美好的启悟和治愈。心空交叠怒放着深红、浅红、紫红、橙红、玫红、粉红等色彩斑斓的花儿，云程万里，阳光满路……

四

没有任何事物能像雪这样，让一座喧嚣的城市真正安谧下来；也没有任何事物如雪这般抹去陈年旧痕，让冰清玉洁的世界孕焕出新的活力和盎然生气。

麦苗需要雪的喂养，树木花草需要雪的浇灌，而人更需要雪的润泽。故乡谭四爷老爱说，下雪，就是下白面，听着麦根喝水，咱心里也在下雪，这雪湿乎乎热腾腾哩。雪让一颗心格外轻柔、温润、安适，疾病远去，焦虑远离，忧郁和疼痛远别，丰年在望……

走过长长一段路，才看到一位中年女性在步道上打太极拳，旁边一男士举着手机专心为她录拍，从他们湿了的衣袖可知，二人已在这儿有些时候了。说实话，她的太极拳打得并不怎么样，明显笨拙、生硬、僵化、失准。我不清楚他们拍录这个有什么用，但却为她认真执着不厌其烦一遍遍重来的做法大为感动。男士也极具耐心，非常尽责地配合着她，对她一次次的重新开始，他没有丝毫的厌烦、埋怨与责备。注视着他们冻红的手指，我顿生钦佩和敬意，如此不惧寒冷，用心专注，努力做好一件事情的精准和完美，实在难能可贵。某种程度上，人生就是一种态度，态度决定命运……

我没有惊动他们，而是尽量放轻脚步，悄然向前走去。

这时刻的我，不仅崇仰腰间三尺剑的壮士和腹中五车书的饱学之才，还崇仰刚刚见到的那两个不知姓名的平凡男女，他们将普通人普通出了光，在这不易觉察的光里，我恍然领悟日月的西落东升，天地的永远不老，春花秋草岁岁年年的绵延不绝……

五

两个中学生模样的男孩子，在离月亮桥不远的小亭子内，支了画框在安静地作画儿。

亭子外年轻的银杏树群，早已脱去了金黄的叶片，它们棵棵卓然挺立，直指天空的每一根枝梢都落满了雪。冷风吹过，枝梢款款摆动，仿佛它们正蘸着飞雪，在天空精心描绘一幅抽象、神秘、奇妙、圣洁的画儿。

远处是一片开阔的田野，飘飘洒洒的雪迷离了视线，我在朦胧微茫中开启了各种奇幻的遐想，就有什么从大自然中缓缓折射出来……

我很想进去看看他们都画了些什么，也很想询问他们因何对美术如此喜爱，这份认真执着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受了谁的影响？可我徘徊良久，到底还是没有贸然前去，我实在不忍心惊扰他们，而况这答案的获得除了满足我的好奇心，没有任何实质意义，对他们而言，我只是一位雪天偶遇的不速之客。

年轻真好！我默然向他们投去艳羡赞赏的目光，忽想起曾有人问我，如果真能返老还童，你会怎样选择？我的回答无比果决坚定：绝不！经历过一次人生就已足够，何必重又轮回？时间将生命删繁就简，世间万物从繁盛到衰败，再由死亡而新生，年复一年，生生不息，这才是天道物理、沧海桑田之根本……

六

追逐着雪的舞步，穿越岩岩垒垒的时光，我在现实和古意中与李白、白居易、柳宗元、岑参、王维、陆游、陶渊明等诗人幸福相遇，致使我有了一次与古诗词的深度对话。他们那一首首咏雪的诗句或玉树琼枝、壮丽神奇，或万籁俱寂、簌簌雪飘，或茫茫雪野、孤冷超脱，或惊喜欣悦、宁馨静谧，或深巷雪白、如梦似幻……诗人们以各自的独特感受、思虑、体悟、想望等，描绘抒写了雪的美妙与神韵，以及那太多的内蕴、疏解和阐释，表现出他们对社会现实的敏锐感知、深刻洞察与忧患思虑，对民生疾苦的关注、怜惜和深切同情，不仅成为咏雪诗词中的经典之作，更让我在诗词中进一步了解到我们的民族文化和历史。

“乱山残雪夜，孤烛异乡人。”此是诗人崔涂的真实感受。那种漂泊在外的寒冷、无助和落寞，那种深深的孤寂、凄凉、苦楚的心境，读来虽令人伤痛心碎，但却早就成了一千多年前的过往！如今，我眼中心里的雪，已是春雪满空来，触处皆花开了。

雪是春的使者，春是雪给唤醒的。无论这雪是来自秦汉、唐宋、明清，还是来自我大山深处的故乡，所有雪的到来，无疑全都兆示着好运、丰收、新时光的开始！感受着春的气息，万物复苏，希望发芽，每一棵树，每一株草，每一寸土地，所有的生命都无不充满勃勃生机，从《诗经》里走出来的那位桃花坞的女子，正伴着清亮的水声翩然起舞，繁花似锦的春天就这样风姿绰约地到来了……③5

廖华歌，第六届河南省作协副主席，中国散文学会常务理事，河南省散文学会副会长。

廖华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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