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臻

那是腊月的一天，放下帘幔，遮蔽住寒气，我在书桌前坐下来，面对半壁白墙，背后一壁书柜。揿亮台灯，柔和的光晕散罩在椒褐色的桌面上，我的目光落在一本封面墨黑的《劈文切字集》上。汉字，“一幅初民生涯图”。“‘字’，乳也，从子在宀下”，“是吃奶的生在屋脊底下的子”。便让人意会，字就是我们一口一口的奶汁。抬眼望向半壁虚白，感觉书房里缺失一种气韵，这面白墙应有一幅字啊！

书房里挂字一定要适趣且有格调。我起身走向书柜，从下面柜橱里取出珍藏了多年的南阳书画名家张士钧教授的两幅字来，拆开外面封的气泡膜塑料包装和裹在上面的一层蜡纸，墨香袭来，慢慢展开，一幅大红袍洒金纸条幅，“东北有石崇，观高石中犹有螺蚌壳，或以为桑田所变，西北有麻源，谢灵运诗题入华子岗。”字体端雅清俊，写的是颜真卿笔下的麻姑山沧海桑田，海水退去，螺蚌壳留在高山石中。好字大境界。感觉中，张老师最善颜体，我品咂良久，又小心翼翼将其叠了起来。书房静修之地，字画为素色相宜。遂展开另外两张，这是一副上下联，“清露醉月，漓淋中庭。”墨分五色，张老师在这绵白的宣纸上施以淡墨，笔酣墨饱，一笔行草恣意狂放，流宕洒脱；细细观赏，淡墨微洇，墨线如生毳毛，灵气浮浮；且词清句丽，若林竹欢响，青荷缀露，令人陶然醉心。然而，这上下联之于那半壁白墙却无法安放。

于是就想再向张老师索求墨宝，我知道不少人向先生求字，他常有回避之意。踌躇良久，我还是拿起手机要通了先生的电话，说了因由和请求。他哈哈一笑说道：“行啊，没事的。”没过多大一会儿，便见他从微信上发来了数条字句，任由选择，“存厚观吾”“云隐”“冷香著秋水”“适其意，不泥其迹，养真”“学不可以已”……

书房是我独处的窝窠，想来半生汲汲碌碌，不曾趋炎附势，只求得一个自在。反复思忖后，第二天我给张老师发去了想要的字，并说过些时日定前去拜望他。

没几日，先生便托人送来了墨宝，令我诚惶诚恐。我慢慢展开绵薄的宣纸，两幅“自在”展现在面前，一幅行草笔走龙蛇，一幅隶草稚拙率真，心中顿生欢喜。品味良久，感觉行草更见自由逸放，合我情趣，“自”字墨色浓郁，起笔圆润，腕力柔韧气运畅达，涩疾顿挫，一笔一气呵成；“在”字下横飞白，飞矢流线逸然如练，自由而不做张狂态。落款：帝乡，张士钧。一白一朱两方印章，位置适中。字幅虚实相生，端雅而灵动，撇捺勾挑，五色墨韵淋漓尽致。

书法是汉字的至高审美形态，书法艺术以单一黑墨线条赋予汉字以神韵，书家日研月磨将墨色分为焦、浓、淡、干、湿宣发于毫端，韵染着人的情感与思绪。好的书法家一定是诗书艺妙和于心，以书体的变化来寄托自己的审美意识与抽象理趣。我在多年前就读到过张士钧老师的诗文，先生写五言、七律、古风……“谁将依石影，以色太清空。不愿逢幽者，冰心松涧凝。”“山静无痕月，骨清有秋风。淡淡既真味，泠泠鸣琴声。”从诗句中可见先生性情，孤清脱俗，自有怀抱。这与他80年代走进中央美术学院深造，得启功先生点化有关。那时，启功先生应邀每周到美书史系给他们上一堂课，讲授古文字学、古音韵学。课后，他将自己的书法作品拿给先生看，启功先生微微一笑，把他的字搁在了一边，蔼然道：“我要知道你之诗文如何。”一语点醒梦中人，他忽觉一阵羞惭，仅囿于砚池，不过一个写字匠而已，从那天晚上起他挟着被卷住进了教室，读典籍习诗文，用功至深夜。

张士钧老师研究明代董其昌、现代董作宾书法艺术十几年，在他撰写的《董作宾的甲骨文研究与书法创作》论述中，我读出了先生博厚的古典文化学养和对书法艺术孜孜矻矻的探求，“看到他（董作宾）谋求‘境由心造’的甲骨书法艺术语言：那就是书法与刀法臻化畅达，绝浮滑甜媚，求浑朴含蓄，生发出恣意天然自由自得，充分发挥了笔墨造型的主导作用和超迈风神……”“朴实纯正的线条，把临其中，上下协调，左右呼应，行气惯畅，形态变化自然，清润朗健的仪态中写出金石气息来。”我以为这些文字，正是老师探究原始文字从前人书法艺术中获得书道真意的自我写照。数十年来，张士钧老师在南阳师院讲授《美学》《艺术概论》《世界艺术史》《书法篆刻》等，痴情于诗词歌赋，精研翰墨艺术，“坐笔山，卧墨海”，“致虚极，守静笃”，“凿秦拾汉，以后魏晋南北朝手帖其间寝馈日久，尤有心印”，博厚的学识，苦修的静气，凝结成了先生沉雄峭拔古朴疏放的书法艺术特质，升华出他笔墨的灵秀气象。

二月的春息流泻进了书房，我将装裱好的行草字幅《自在》挂在了书房的西墙上，那片虚白里有了字，字幅镶以纹理细腻的黄檀原色木框，浓郁的墨色，浅淡的黄檀，逸韵浮浮，书房空间有了谐韵静气。我在书桌前坐下来，望向墙上的“自在”二字，说文解字：“自，鼻也，象鼻形。”道家修行，“眼观鼻，鼻观心”，“眼之所至，心亦至焉”，眼神不散乱，心内敛，也就宁静了。“在”字，甲骨字像草木嫩芽钻出地面，表示生与存在。奇妙的汉字蕴藉生命万象。沉湎书房，独处“自在”，可以把一个人的思绪怅惆、虚无冥想散放到“自在”里，向内观省，将外面的一切不自在消弭在“自在”里，这是汉字书法艺术的抽象魅力。张士钧老师说得好，文道书道艺道全在墨色线条里，用饱满的表现手法把个人书写意识激情地淋漓出来。但真正悟道不易，那是一条漫长的路。无论如何，我亦是在追寻在读在写的自在之道，这是我最适意的生趣了。③5

曾臻，南阳人，出版散文集《放牧性灵》、长篇小说《苍野无语》、传记文学《丰年之路》。散文《生命的暖色》入选《散文百家》十年精品选。